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,寂兮寥兮,独立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下母。
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。
强为之名曰大,大曰逝,逝曰远,远曰反。
故道大,天大,地大,王亦大。
域中有四大,而王居其一焉。
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
有混物成,先天地生,敚绣蜀,立不逐,石,以为天下母。
未知其名,才之曰道。
吾强为之名曰大,大曰潜,潜曰远,远曰反。
天大,地大,道大,王亦大。
圄中有四大,如王位一,如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
注:
1、这里的“混物”二字,在楚简《老子》中本是写为“酱蟲”的,即酱中之虫。其中“酱”字写作左爿右酉,为“酱”的异体字。其在帛书《老子》中为“物昆”,“昆”字古通“虫虫”,应是对“蟲”字的误读,而“物”则是对“酱”字的有意修改。其在通行本《道德经》中为“物混”,应是在“物昆”的基础上进一步修改而来的。老子的本意是想用“酱蟲”这种通俗易懂的比喻来说明道是如何诞生的。但是这里有两个问题,其一,老子那个时候应该还不清楚酱中之虫并不是自己生出来的;其二,以虫来比喻道,显得不够高大上,从心理上难以被国人所接受。因此本合校版没有选择楚简《老子》原文的“酱蟲”二字,而是选用了通行本《道德经》的“物混”二字,并按照“酱蟲”的词语结构修改为“混物”,即混沌中之物。
2、这里的“敚”字,在帛书《老子》甲本中为“缪”,在帛书《老子》乙本中为“漻”,在通行本《道德经》中为“寥”,“敚”为楚简《老子》的写法,其为“夺”的古字。从文意来看,此字应为“敚”。“缪”、“漻”与“寥”应该都是抄录时因无法理解文意而附会出来的。
3、这里的“绣”字,在楚简《老子》中写作上秀下系,应为“绣”的古字。此字在帛书《老子》甲本中为“繍”,即“绣”的异体字,在帛书《老子》乙本中为“萧”,在通行本《道德经》中为“寂”。从文意来看,此字应为“绣”,“萧”字应为抄录笔误,“寂”字则是根据“萧”字附会出来的。
4、这里的“蜀”字,在楚简《老子》中写作上罒下虫,应为“蜀”字的简写。此字在帛书《老子》和通行本《道德经》中都为“独”,应为抄录笔误。本合校版选用楚简古字。
5、这里的“逐”字,在楚简《老子》中为“豕”,应为“逐”字的简写。此字在帛书《老子》乙本中为“王亥”,在通行本《道德经》中为“改”,帛书《老子》甲本缺此字。“王亥”与“改”应该都是抄录时因无法理解文意而附会出来的。本合校版选用楚简古字,故用“逐”字替代。
6、这里的“石”字,在帛书《老子》及通行本《道德经》中都为“可”,“石”是楚简《老子》的写法。楚简《老子》中共有十六个“可”字,都是正常的写法,而此字的写法与“可”字正好是左右反转的。只有这一个字写成相反的形式,不太合理。故此字在楚简《老子》中应该不是“可”,而是“石”。本合校版选用楚简古字。
7、这里的“才”字,在楚简《老子》中写作上幺幺下才,即
字,其古通“才”,现代汉语已无此字。此字在帛书《老子》及通行本《道德经》中都为“字”,应为抄录时因无法辨识而附会出来的。本合校版选用楚简古字。
8、这里的“潜”字,在帛书《老子》中为“筮”,在通行本《道德经》中为“逝”,在楚简《老子》中,这个字是由上左
、上右欠、中水、下臼四部分组合而成的,现代汉语已无此字。
为快之意,右边加一个欠字,应为慢之意。臼之古义为坑,其上有水应为水坑之意。故此字大意应为缓慢沉入水坑之中。“潜”的古字为“濳”,其结构与此字类似,下面的“曰”应是由“臼”演变而来的,而上面的“兟”为进之意,可能是一种替换写法。根据文意,此字应为“潜”,“潜”即深之意,如此这句“大曰潜,潜曰远,远曰反”便可与第六十五章中的“玄德深矣,远矣,与物反矣”相呼应了。而“筮”与“逝”应该都是抄录时因无法辨识而附会出来的。故本合校版用“潜”字替代。
9、这里的“圄”字,在楚简《老子》中写作内
外囗,
为“吾”的古字。此字在帛书《老子》中为“国”,在通行本《道德经》中为“域”,应该都是抄录笔误或误读的结果。本合校版选用楚简古字。
敚:古同“夺”,失去。读duó。
蜀:蛾蝶类的幼虫。
逐:流荡。
石:通“硕”,硕大。
才:据《说文解字》所载,“才”古通“裁”,裁定,判断。
潜:深。
圄:据《说文解字》所载,其意为守之,引申为囚禁之处。读yǔ。
如1:如果。
如2:遵从。
有些混沌之中的东西生成了,它们先于天地而生,脱离了类似蚕的幼虫状态,停留而不流荡,非常硕大,作为天下之母。
不曾得知其名,判断其叫做道。
我勉强为其起名叫做大,大叫做潜,潜叫做远,远叫做反。
天大,地大,道大,王也大。
混沌包围之中有四大,如果王位居其一,当遵从于人效法地,地效法天,天效法道,道效法自然。
本章可以说是中国的《创世记》,也是《道德经》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。
有混物成,先天地生,敚绣蜀,立不逐,石,以为天下母。
混沌是中国远古传说中世界开辟之前元气未分、模糊一团的状态。所谓元气,是指产生和构成天地万物的原始能量。在这些原始能量之中,有些东西自然生成了。就像生命物质在水中从原子到分子再到细胞的创生那样,这些东西就这样诞生了。
这些自然生成的东西是先于天地而生的,并且是有生命的,它们就像破茧成蝶一般,华丽诞生了。其立于混沌之中,并不到处流荡,而且非常之硕大,于是成为了天地万物之母。也就是说,天地万物都是由这种在宇宙中自然生成的原始生命体创造出来的。
这句话是老子对世界起源的深刻揭示,非常的简明扼要。关于创世事件的描述,在一些古老神话中也有所体现,比如“盘古开天”就是一个在中国家喻户晓的神话传说。盘古又称混沌氏,其记载最早见于三国时期的《三五历纪》。书中写到:
“天地浑沌如鸡子。盘古生其中。万八千岁。天地开辟。阳清为天,阴浊为地。盘古在其中。一日九变。神于天,圣于地。天日高一丈,地日厚一丈,盘古日长一丈。如此万八千岁。天数极高,地数极深,盘古极长。后乃有三皇。”
“首生盘古。垂死化身。气成风云,声为雷霆,左眼为日,右眼为月,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,血液为江河,筋脉为地里,肌肉为田土,发为星辰,皮肤为草木,齿骨为金石,精髓为珠玉,汗流为雨泽,身之诸虫,因风所感,化为黎甿。”
从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,其内容与老子所写极为相似,只是想象力更丰富一些。其形象地把混沌的世界比喻成巨大的鸡蛋,而盘古就生于这个蛋中。有意思的是,“身之诸虫,因风所感,化为黎甿。”一句,将黎民百姓说成是盘古身上生出的众虫所化,这与楚简《老子》原本是用“酱蟲”来比喻“混沌中诞生之灵”的表现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可见古人民风朴拙,与自然更加亲和,并不像今人这般把“虫”看得那么恶心。
中国古人把动物分为五类,称作五虫。据《大戴礼记·易本命》所载,五虫包括羽虫(禽类,以凤凰为长)、毛虫(兽类,以麒麟为长)、甲虫(蟹、贝、甲虫类,以灵龟为长)、鳞虫(鱼、蛇、飞虫类,以蛟龙为长)、倮虫(人、鲸、蛙等类,以圣人为长)。另外还有些俗称,比如把老虎叫大虫,把蛇叫长虫等等。既然龙凤、麒麟这些中国人最崇尚的神物都可以称之为“虫”,那把天地之母称作“虫”也就是很正常的事了。
未知其名,才之曰道。吾强为之名曰大,大曰潜,潜曰远,远曰反。
这些混沌中诞生之灵,老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,于是根据他所了解的大道传承,判断它们就是传说中的“道”。老子还勉强为它们起了个小名叫做“大”,即广大无边之意;这个大又叫做“潜”,即深邃神秘之意;这个潜又叫做“远”,即遥远飘渺之意;这个远又叫做“反”,为什么叫做“反”?就是因为物质世界与“道”所在的层次相去甚远,故“道”与世间的事物大多相反。
老子虽然不知其名,但一下子就为其起了五个名字——道、大、潜、远、反。这五个名字中的第一个就是“道”,这应该算是这些“灵”的大名。而其它四个都是小名,同时也是对“道”的四种描述,所以用的都是形容词。“大”、“潜”与“远”都好理解,就是这个“反”不太好懂。
这个“反”字一般有两种解释,其一是返回,即返回本源;其二是往返,即“道”是循环往复的。对于这两种解释,我觉得也没有问题,但我更倾向于第三种解释,就是与“玄德深矣,远矣,与物反矣。”(第六十五章)中的“反”相一致的概念——相反。这表明了“道”与世间的事物大多相反的特性。
“道”是超凡脱俗的,不与世俗相苟同,因此老子与世人之间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差。老子自己总结到:世人是“若享于大牢,而春登台”,老子是“我泊焉未佻,若婴儿未咳”;世人是“众人皆有余”,老子是“我愚人之心也”;世人是“鬻人昭昭”,老子是“我独若閒”;世人是“鬻人察察”,老子是“我独闷闷”;世人是“众人皆有以”,而老子是“我独关以鄙”(详见《重解道德经》第二十章)。凡此种种,足以说明老子之道与世俗之学是截然相反的。
天大,地大,道大,王亦大。圄中有四大,如王位一,如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
不只是“道”可以称为大道,天也可以称为大天,地也可以称为大地。因为天地都为“道”所生,必然与“道”相通,并且以天地之广阔,称之为“大”当之无愧。同理,人也是“道”创造出来的,本就是“道”的一部分,而人中之王作为人类的统治者,必须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,因此王亦可称为大王。
当然,再往下推,还有大人、大兽、大树、大石等等,但老子想要讲的只是存在于圄中的道、天、地、王这四大。这个“圄”字用得很妙,是“我”被围在一个圈子当中的意象,只这一个字就能很形象的把宇宙的本质给揭示出来。
据《说文解字》所载,“圄”字之意为守之,也就是守在一个地方不出去。这不禁让我想到了第五章中的一句话:“天地之间,其犹橐籥与?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。多闻数穷,不若守于中。”这个“圄”就像那个橐籥——风箱,也很像盘古开天的神话中提到的那个“蛋”。
看起来,人仿佛是被囚禁于这个风箱或蛋中似的,而“道”同样也被困于其中。但实际上,人与“道”并不是被囚禁着的,这世界也并不是监狱。其实是“道”从“圄”中诞生,而后又创造出了天、地、人,这些创造者与被造者共同守在这个硕大的“蛋”中。这里面的内涵太多了,在此就先不展开讲了。
在这个世界中,道与天、地是绝对的“大”,如果说王也位居四大之一的话,就必须得遵从一条原则——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也就是说,只有能够做到效法地、效法天、效法道、效法自然的统治者,才能称其为大王,否则就配不上这个“大”字。
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”是老子最经典的理论之一,我们来看看他到底讲的是什么:
人法地
人类效法大地。不止是王要效法大地,所有人都应如此。人生于大地之上,死后化为尘土,一生都与大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。大地宽广博大,人当效法其胸怀;大地坚实深厚,人当效法其品质;大地养育万物,人当效法其无私;大地忍辱负重,人当效法其包容。
地法天
大地效法上天。地是什么?是地球。天是什么?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星空。人类肉眼所能看到的星星基本上都属于银河系。也就是说,银河系就是地球之外的天幕。地球效法银河系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,地球的自转公转不正是严格遵循着银河系的运转法则吗?
天法道
上天效法大道。按照老子所讲和盘古开天的传说,我们所在的银河系完全是由“道”创造出来的。被造物与创造者之间必然是紧密相关(相应)的,因此银河系的运转法则一定是效法“道”而来的。
道法自然
大道效法自然。“道”在“圄”中诞生并创造了天地,“圄”就是“道”存在的根源,但是“道”并不能效法它自己的根源,因为“圄”中除了混沌之外什么都没有。“道”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效法,于是只能效法自己的诞生,那就是自然而然、浑然天成。所以“道”所效法的这个“自然”,指的并不是某种宇宙天体,而是指纯-天-然。
本章主要讲了三部分内容——道的诞生、道的命名、王的原则。老子关于“道”在混沌之中浑然天成的描述是非常珍贵的。世界上留存的创世神话很多,但是讲创世者从何而来的神话却极少。如《圣经·创世记》只是讲述了上帝是如何创世的,并没有说明上帝是怎么来的。
现存的有关造物主起源的神话,除了中国的盘古开天之外,大概就只有印度的梵天诞生了。梵天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,据说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之水中有一颗金卵,梵天就是从其中诞生的,因此梵天又叫做Hiranyagarbha(金卵),而金卵的其它部份则成为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。
是不是感觉很像?想必这些神话是远古人类所残留的共同记忆,只是在时光的消磨中,很多人慢慢忘却了。老子在本章所写的内容无疑是对这类神话的一个有力佐证,但前提是大家能接受我对《道德经》的重新破解。估计很多坚定的无神论者会认为本人是在宣扬迷信思想。对于这种观点我只能表示无可奈何,因为这些人可能连量子力学都接受不了。没有人能叫醒装睡的人,总有一天他们会愿意醒来的。
老子给“道”起了四个小名,分别代表了“道”的四种特性,即广大无边、深邃神秘、遥远飘渺、与世俗相反。更重要的是,老子揭示了人类及其统治者——君王、总统、领袖——所应遵从的原则。这条原则从“人法地”开始,反推到“地法天,天法道”,再到最后的“道法自然”,又把人们带回到本章开头,“道”从混沌之中诞生的那一幕。现在看来,“道”的诞生方式还真是无比自然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