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政闷闷,其民淳淳;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。
祸兮,福之所倚;福兮,祸之所伏。
孰知其极?其无正。
正复为奇,善复为妖。
人之迷,其日固久。
是以圣人方而不割,廉而不刿,直而不肆,光而不耀。
其政闷闷,其民屯屯;其政察察,其民夬夬。
祸,福之所倚;福,祸之所伏。
孰知其极?其无正也。
正复为奇,善复为妖。
人之迷也,其日固久矣。
是以方而不割,廉而不刺,直而不绁,光而不眺。
屯屯:诚恳,敦厚。
夬夬:果决,刚强。读guài。
割:损害。
绁:据《康熙字典》所载,为马缰之意。引申为束缚、控制。读xiè。
眺:斜视。
他的政务闷声不响,他的人民诚恳敦厚;他的政务苛察精明,他的人民果决刚强。
祸,是福所依靠的;福,是祸所潜藏的。
谁知道那个终极?那里没有正。
正又变为奇,善又变为妖。
人的迷惑,那时日确实太久了。
所以方正而不损害,廉洁而不刺伤,正直而不控制他人,光明而不使人斜视。
本章讲到了祸与福,这可以说是人类最关心的两件事。老子通过对祸福之间辩证关系的揭示,深刻阐释了物极必反的道理。
其政闷闷,其民屯屯;其政察察,其民夬夬。
统治者为政闷闷,即默默无闻、清静无为,这是与“大上,下知有之”(第十七章)相类似的一种状态,以至于民众都不清楚他具体在干些什么。当然,为政闷闷并不代表懒政和不作为,他是闷声不响地干实事,用不着非要搞得大张旗鼓、惊天动地。人民长期生活在平静祥和、自然和谐的社会环境下,定然会养成清静淡泊、与世无争的习性。百姓们都是如此的憨厚老实,虽然看起来好像傻乎乎的,却形成了诚恳敦厚的良好民风。
反之,如果统治者为政察察,不论大事小情都苛刻严厉、明察秋毫,弄得国无宁日、人人自危,他的人民也将学得精明强干且刻薄刁钻。表面上看起来,百姓们都是办事果决、性格刚强,但其中却蕴含着刚愎自用、争强好胜的隐患。
曾几何时,人们对人品的偏好从欣赏淳朴、厚道悄然转变为崇尚精明、刁钻。人们不再愿意做老实人,而是要争当滑头。看谁更滑,比谁更奸,谁更会钻空子、更不吃亏。这便是现代社会管理越来越细、越来越严所带来的副作用。如此看来,老子的“鬻人察察,我独闷闷”(详见《重解道德经》第二十章)的确是非常有道理的。
祸,福之所倚;福,祸之所伏。
统治者以不同的态度为政治国将导致完全不同的社会效果,而不同的社会效果也就与吉凶祸福联系起来了。是福是祸?人们总是在心中默默地评判,希望自己能够趋吉避凶、得福免祸。然而老子却告诉人们,福与祸是相依相伴、相互蕴含的。它们作为一个整体,就和万物一样,是“负阴而抱阳”的。世界上既没有单纯的祸,也没有纯粹的福,祸与福一定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存在。
因此闷闷之政、屯屯之民,虽貌似是祸,却有民风淳朴之福;而察察之政、夬夬之民,虽貌似是福,反而有民风刁顽之祸。这便是祸中有福、福中藏祸,祸福相倚、阴阳一体的道理。
治国尚且如此,为人处事更是不在话下。关于因祸得福或者因福生祸的事例实在太多,最经典的当数“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”这一桩了。塞翁失马,而得良马;为骑良马,其子折髀;又因其跛,性命得保。诚可谓“福之为祸,祸之为福,化不可极,深不可测也。”
孰知其极?其无正也。
祸与福变化莫测、相互转换,如果一直这样推演下去,那么万事万物的终极状态究竟是什么呢?是否应该有一个最终的并且体现了最高准则的极点呢?人们以为这种绝对准则就是“正”,即正常状态。然而老子却给人们泼了一盆冷水,他告诉人们,在那个终极状态之中,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正。那里既没有正,也没有奇,只有一片混沌。
正复为奇,善复为妖。
万事万物始终在不停地演化着,在这个演化过程中,正常的会变得奇异,善良的会变得妖邪。同理,奇异的还会变得正常,妖邪的也会变得善良。因此事物并不会在正常或者善良的状态下保持不变,也不会在奇异或者妖邪的状态下停滞不前。这就叫做“天道员员”。
举个例子:比如原本正常的生物会发生基因突变,这就是正复为奇;而发生基因突变的生物如果形成了稳定的种群,则又成为正常的新物种,这就是奇复为正。再比如法海执意要拆散白蛇与许仙,与白蛇斗法而导致了水漫金山、生灵涂炭,这就是善复为妖;而白蛇为报答许仙的救命之恩,常做善事、济世救人,这就是妖复为善了。
人之迷也,其日固久矣。
由于世人对大道的迷失,直接导致了人们对福祸、正奇与善妖等问题的迷惑。人们迷惑于求福为何会得祸,迷惑于尚正为何会化奇,迷惑于向善为何会成妖。人们迷惑得太久,以至于忘掉了祸福相倚、正奇相生、善妖相转等等这一系列物极必反的道理。人们总是执迷于对幸福、正常与善良的极致追求之中,却对由此引发的那些祸患、畸变与妖异束手无策。
是以方而不割,廉而不刺,直而不绁,光而不眺。
有道之人深知物极必反之理,不愿把那些正与善发挥到极致,而能做得恰到好处。因此他们为人方正但不去损害他人,如此则正不致转为奇;他们为人廉洁但不去刺伤他人,如此则善不致变成妖;他们为人正直但从不控制他人,正因其不进行道德绑架,则有德不致沦为无德;他们光彩夺目但不至于让人无法直视,正因其懂得韬光养晦,才使得好福气不致招来祸患。
福与祸、正与奇、善与妖,这些二元对立的概念在老子眼中实际上都是阴阳一体的。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,当你对一个看似美好的事物过于执着的时候,它就将转变成相反的一面。因此有道之人不会执着于任何东西,他们永远都是游弋于阴阳的交界,中和着各种力量,以此来践行宇宙的平衡之道。
儒家所推崇的中庸之道亦是如此。子曰:“中庸之为德也,其至矣乎!民鲜久矣。”这个“中庸”意味着不偏不倚、无过无不及,而这早已成为圣王之治的基本条件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