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之善为道者,非以明民,将以愚之。
民之难治,以其智多。
故以智治国,国之贼;不以智治国,国之福。
知此两者,亦稽式。
常知稽式,是谓玄德。
玄德深矣、远矣、与物反矣。
然後乃至大顺。
古之为道者,非以明民也,将以愚之也。
夫民之难治也,以其知也。
故以知治邦,邦之贼也;以不知治邦,邦之德也。
恒知此两者,亦稽式也。
恒知稽式,是谓玄德。
玄德深矣!远矣!与物反矣!乃至大顺。
贼:祸害,祸患。
稽:治理。读jī。
古时的行道者,不使人民分明,必使他们憨傻。
人民难以治理,因为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。
故此用使民知治国,国家的祸患;用不使民知治国,国家的福德。
常知此两者,也就是治理准则。
常知治理准则,这叫做玄德。
玄德深啊!远啊!与事物相反啊!乃至非常和顺。
本章是《道德经》最为世人所诟病的内容之一,同时也是被世人误解最深的一章。老子将上古时期的行道者治民治国的方法讲述出来,以期后人能够学习借鉴,无奈世人往往只看到这些文字的表面之意,而对其内涵之理却视而不见。
古之为道者,非以明民也,将以愚之也。
上古时期的有道之人是如何运用大道来治理人民的呢?老子告诉人们,那些圣王并不是让人民什么都弄得明明白白,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,而是必须使人民傻乎乎的(萌萌哒)。大家一看到“将以愚之”估计都会很反感,凭什么要让老百姓都变成愚人或傻瓜?这不就是愚民政策嘛!但实际上,老子在本章所讲的并不是关于智商的问题,不是让人民愚蠢(不聪明)的问题,而仍然是在阐述他一贯的主张——无知。
老子用愚民与明民作对比,是为了增强表现力,以突出古代行道者治民之道的独特之处,不能按字面意思简单理解为愚弄人民、欺骗百姓。与“明民”应解释为使民明一样,“愚之”也是使动用法,即使之愚。这里的“愚”与“傻”同义。我们经常说某人真傻,难道是说他真的是一个傻瓜或弱智吗?当然不是,那只是一种嘲讽之辞。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大家都听过。愚公是傻瓜或弱智吗?显然也不是。把他叫做“愚公”,同样是为了与“智叟”做对比,以着重表现愚公不畏艰难、坚持不懈的态度。且不论移山这件事到底靠不靠谱,就故事本身来说,没有人会嘲笑愚公,反而会鄙视智叟。所以说,这里的“愚”并不是真傻,而应引申为愚傻之下的另一层含义,即为人敦厚。
这个问题也许大家能接受了,但还有一样会被人质疑,那就是统治者以己之明来治民之愚,这太不厚道了。实际上老子的愚民之治并非愚人而不愚己。他曾自嘲“我愚人之心也”(第二十章),说自己有一颗傻人之心,这说明老子愿意做一个大智若愚的“傻子”。可见,为道者必须是与民同愚,甚至是先愚己再愚民才行。想以明治愚的统治者决不是一个为道者。
夫民之难治也,以其知也。
为道者使民愚,就是使人民敦厚,而不使人民刁钻、奸诈、狡猾、好斗。民之难治就在于总有一些人特别的刁钻、奸诈、狡猾、好斗。人们为何会这样呢?就因为他们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。那些蛊惑人心的想法和观念被人们所接收,在头脑中不断地鼓噪、泛滥。人们按照自己的好恶不停地对事物进行诸如高低、贵贱、美丑、善恶之类的刻意分别,于是产生出各种各样的执念和欲望,制造出没完没了的争斗和混乱。如此一来,原本敦厚淳朴的良民就变成了难治的刁民。
所以“知”是所有这些不良品性的根源,只有“无知”才能使人们放下那些执念和欲望,消除制造混乱的分别心。因此,行道之人为了避免民之难治,不愿意让人民知道太多扰乱心智、破坏和谐的东西。黑白分明倒不如糊涂一点好,所以说“非以明民也”。
同样,这里的“知”字不应理解为聪明或有智谋。民之难治,只是因为人们头脑聪明吗?其实智商高低并不是难治与否的决定因素。聪明人如果懂得遵守规则,同样不难治理;而一群弱智如果被人误导,也会搞得天下大乱。民之难治,是因为人们有智谋吗?这也不准确。人民足智多谋,如果善加利用,也可以更有利于国家的生存及社会的发展,不见得就是坏事。
所以说,老子所讲的并不是反智主义,而是反对知道那些无益的知识,即“无知”或“绝知”。老子曾写到,“使我介有智,行于大道”(第五十三章)。像他这样的智者,如此希望推行大道于世间,会希望大家都变成智力低下、冥顽不灵的人吗?如果是让人去做这种扼杀智慧、违背自然的事,何谈无为而治呢?
故以知治邦,邦之贼也;以不知治邦,邦之德也。
既然找到了民之难治的根源——知,那关于为政治国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:用传播无益的知识来治国,是国家的祸患;而拒绝无益的知识,是国家的福德。这应该很好理解,知识的确可以分为有益与无益两类,不能不加分辨一股脑地照单全收。
所谓有益的知识,主要就是人们行之有效且合乎自然的生活经验,比如什么能吃,什么不能吃;什么安全,什么不安全;还有怎么穿衣、怎么做饭、怎么建房、怎么造船;怎么打猎、怎么放牧、怎么种地、怎么生产;怎么交配、怎么生育、怎么健身、怎么治病;以及怎么谋划设计、怎么发明创造、怎么积德修道等等。而无益的知识就复杂得多,包括各种人为制造的对立观念,使人产生颠倒迷惑的混乱概念,以及令人执于一端的偏激信念。凡此种种皆非自然所是,都是无益的知识。
如果统治者把那些无益的知识当成宝贝,以强行给人民灌输知识的方式来作为治理国家的手段,那必然会给国家带来祸患。比如中国封建王朝对礼教的大肆宣扬,就是在“失义而后礼”之时,把那些无益的知识当作真理来传播的。相反的,如果统治者懂得拒绝无益的知识,既不引导民众去学那些能让良民变刁民的学问,也不让其散布于世,如此人民便能保持敦厚淳朴的性情,社会便能充满友爱与良知,那自然就是国家的福德了。
恒知此两者,亦稽式也。恒知稽式,是谓玄德。
此两者即“以知治邦,邦之贼也”与“以不知治邦,邦之德也”。老子说,时常谨记这两种治国方式以及它们截然相反的效果,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治理准则。而时常谨记这个治理准则,就叫做玄德。
前面曾讲过一次什么叫玄德,即“生而弗有也,为而弗恃也,长而弗宰也,是谓玄德。”(第五十一章)。本章又给玄德增加了一个定义,即常知以知治国之祸患和以不知治国之福德。既然叫玄德,说明运用这个道理来治国可不是一般之德,而是更为高深的玄妙之德。
古往今来,有一些统治者曾有意无意地运用过类似的治理准则,现在也有一些国家并不允许信息任意传播。但问题是,这些做法都是玄德的体现吗?是否还另有缘故?要知道,这种方式搞好了是以德治国、造福社会,搞不好就是愚民政策、为祸人间。
说到这,就想到了秦始皇,他焚书毁文是否属于玄德呢?这得看他所焚、所毁的都是什么书。据《史记·李斯传》所载,秦始皇所毁之书主要是百姓手里的《诗》、《书》和百家语。其目的是防止民众以古非今,以加强专制统治。显然那些书并非都是无益之书,尽皆毁之,的确可惜。可见,以不知治国与愚民政策的区别还是很大的,一方面得知道如何分辨有益的知识与无益的知识,另一方面就要看其目的是为了使民敦厚还是为了愚弄百姓。不要错怪了玄德,也不必为愚民开脱。
玄德深矣!远矣!与物反矣!乃至大顺。
玄德是深邃的,以至于很多人看不透它的伟大。玄德是悠远的,以至于很多人看不清它的价值。玄德与世间的事物又总是相反的,以至于很少有人能理解并接受这种超越世俗的道德。
是啊,明明是使人无知,怎么又说是有德?明明是劝人无为,为何又说无不为?都把人搞晕了。从天道与玄德的角度来看,世人所厌弃的丑陋与不善,都没必要厌弃;世人所崇尚的仁义与礼教,也不需要崇尚。世界上的事物变得越来越精细并趋于分化,而“道之动”却是返璞归真并趋于浑然一体。玄德与世间的事物竟然都是相反的,能不令“下士”们捧腹大笑吗?
然而,这种深邃、悠远而又与事物相反的玄德,虽然难以被世人理解和接受,却可以神奇地造就出和顺融洽的社会环境。这绝不是世俗的权术、礼教乃至法制所能比拟的。因为“孔德之容,唯道是从”(第二十一章),玄德的背后依托的乃是天道,故而以德治国的根本就是顺应天道。若能使天道重行于世间,必然能够一顺百顺、天下太平。
老子提出了“愚民”这个极为敏感的命题,其在阐释古代圣王治国之道的同时,也留下了容易被人歪曲和指责的话柄。老子的“愚民”实为使民敦厚之意,而使民敦厚的方法则是“无知”。此“无知”与无为、不言一样,旨在消除人们的执着心与分别心,并不是把人们弄得愚昧无知的愚民政策。老子的“愚民”与“无知”是玄德的体现,而意在弱民的愚民政策则是无德之举,不可混为一谈。
“愚民”之玄德是意义深远且反世俗的。一个社会只有遵循这种玄德,才能达到“大顺”的境界。如果有个地方民风十分淳朴,人们对那些虚伪造作的事物浑然不知,同时又个个心灵手巧、聪明能干,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环境是不是很令人向往呢?其实这种地方是有的,只是还不够多。